追光者李善德

　　公元755年，二月三日的一个上午，长安城的南边，朱雀门街西四街南的归义坊内，一个在长安奋斗了十八载、名为李善德的九品下小吏在咬牙借下香积钱后，买下了一进小宅，在牙人“恭喜监事莺迁仁里，安宅京室”的道贺声中，他抬头望向院里高大的桂花树，光透过树枝洒落在地上，他仿佛看到八月桂花怒放的盛景，桂香刹时弥漫在空气中，他四十二年平淡无奇的生活被可期的未来瞬间照亮了。

　　“但无论如何，有了宅子，就有了根本。”虽然置宅借了两百贯，让月俸十来贯的李善德压力山大，即便如此，他还是勇敢地迈出了这一步，努力让梦想照进现实。他想象着妻子每天在朝阳中去往隔壁的永安渠洗菜浆洗，可免去奔波之累;热爱沐浴的七岁女儿，也因这便捷免去了不能随心沐浴之苦。这样的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

　　岭南，距离长安城2500公里。岭南的荔枝，鳞皮紫红，硕大甘甜，却一日色变，两日香变，三日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只因皇帝要讨贵妃心欢，要将岭南荔枝作为贵妃的生辰礼物。而在天宝十四年，把鲜荔枝运到长安，三日，五千里，没有飞机，没有高铁，没有冷链，只凭车马，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或者说，谁揽上这差事，那铁定是要掉脑袋的。然而，就有这么一个“倒霉蛋”。

　　一向没有存在感的李善德尚沉浸在买房的欣喜中，在众人不同往常的恭维中，几杯酒下肚，欣然接下采办荔枝煎的差事，摇身一变成了圣人指派的荔枝使，一步登天的感觉让人目炫神迷。新晋房奴李善德尽管备觉蹊跷，但且以为是时来运转，为破解房贷之压，上天打开的另一扇窗户。

　　幸福来得多突然，惊吓也就来得多猛烈。在皇城暮鼓的声声催促中，急忙回家的李善德被一道车辙绊倒，惊慌地发现甩出的文牒上荔枝“煎”变成了荔枝“鲜”，一字之差，天壤之别，这“鲜”字俨然成了催命符。在与刘署令对质后，他仿佛跌落万丈深渊，新买的宅子在慢慢崩塌，伴随着一簇簇桂花，把他的胸口堵得喘不了气，看不到光。

　　次日，偶遇朋友韩洄和杜甫，被拉到酒馆，知晓原委后，三人商议半天才发现“到头来，还是要死啊……”

　　“左右是死局，何不试着听我这不懂之人一次，去岭南走过一趟再定夺?”

　　在听闻杜甫讲述的故事后，李善德仿佛看到了一丝丝光亮。“既是退无可退，何不向前拼死一搏?”

　　2月5日，在经历挣扎、痛苦、绝望的心理变化后，他最终决心踏上征途。在累死一匹马，历经一个多月奔波后，终于到达岭南，开始他的求生之旅。

　　没有岭南五府经略使的支持，让这本无甚希望的事陷入绝望的谷底。他在享用最后的“早餐”时，却意外获得胡商苏谅的支持，用一张通行文牒换到996贯钱的试验资金。于是单枪匹马前往丛化石门山，见到了祸首“荔枝”，认识了荔枝园主阿瞳。在实地考察与精密计算后，于3月19日启动第一次试验，目的测试出新鲜荔枝最远运距，采用双层瓮装上熟荔枝兵分四路，但止步于第四晚或第五天一早;3月30日，第二次试验，分两路着重梅关道与西京道的路线优化，更换为青荔枝后味变期延长了半日，里程多跑了两百里地。两次试验证明五天三千里是极限。

　　“就算失败，我也想知道，自己倒在距离终点多远的地方。”于是他转向解决保鲜手段，采用分枝植瓮法和盐洗隔水法，冰藏、截干、移栽、掇树等多种方法测试，基本打通了技术路径，但既无官方支持，也无财力支持的他要付诸实践仍困难重重，好在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屡屡碰壁后得到了冯元一的帮助，见到了右相杨国忠，并得到了认可和象征权力的宰相腰牌，这才让转运荔枝一事最终有了着落，他脖子上那颗摇摇欲坠的脑袋尚可求得一线生机。然而，在具体实施过程中，仍是状况百出。5月19日，给贵妃做寿礼的荔枝第四次出发，李善德提前出发摸实情排风险，却遭遇黄草驿的逃驿事件，他翻山越岭，从下午走到半夜，摔伤了右腿，差点掉下山丢了命，紧急补救，从江陵反向往岳州运冰以抢在荔枝变味前使用冰镇保鲜。这一路大大小小的意外就似蝴蝶效应般，横亘在李善德面前的阻碍不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是悬在半空中的“命运”。

　　六月一日，辰时，长安城东侧的春明门外，出现了一人一马，那人因着连续七日不眠不休的奔波，再无气力支撑一头栽下马摔在地上，失神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午正时分，“嗒嗒，嗒嗒……”，大路尽头响起疾驰的马蹄声，一骑两坛飞奔进了春明门，二十面开城鼓同时响起之时，他的魂魄已在漫长的跋涉中磨蚀一空，失去了对城墙内侧那个绮丽世界的全部想象。他终于完成了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此事起于贵妃的一句无心感叹，终于贵妃的一声轻笑。一个小人物的命运却因此被改变。臣相将荔枝数量临时追加到三十丛，阿瞳的三十亩果园所有荔枝树惨遭毒手，他看到果农们的痛哭哀号却无能为力;因突然增加一期额外的白直徭役，他看到本承担水陆转换关键一环的黄草驿，却是空荡无人，附近村庄里同样空无一人，没有炊烟，没有狗吠;在运送的五千里路上，他看到骑手日夜奔波，马匹累到横死，江船桨橹折断;他看到农户因鲜荔枝平白多缴十贯钱，苦不堪言而不得不逃走;他看到一次转运要花费三万一千零二十贯，却只为博美人一笑。故而，在大家皆以为他要飞黄腾达之际，却冒着大不韪去质问宰相“荔枝与国家，不知相公心中到底是如何权衡，圣人心中，又觉得孰轻孰重?”他被右相的月杖打伤，吐出的是血，更是四个月来积压在心中的愤懑，以及深深的绝望。在街头围观帝妃游街之时，得赏嘉庆坊绿李一篮，才惊觉原来这一切都是上位者为了争权夺利而制造出来的一个闹剧，小人物豁出命的去把不可能完成的荔枝鲜如期送上，却不知这不过高层斗争中的一步棋，而他这个“荔枝使”始终是那柳絮浮萍，隐藏在荔枝鲜背后的人与事又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当豁出生命去捍卫生命后，他却选择成为理想正义的殉道者。从此，长安城里再无九品小吏李善德，只有岭南石门山果农李善德。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叩石垦壤，专心种植，诚心赎罪。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当自己的心散发璀璨的光，人生便没有黑暗，他是孤勇者，更是追光者。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长安的荔枝，说的不仅仅是长安的事，也不仅仅是荔枝的事，从古至今，关乎你我。光是希望，光是信念，光是良知，你我多少能从这个故事里得到些许藯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