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到雨水多

　　立春已经一个半月，但春寒依然。风动作不大，却也足可提醒你要裹紧身上的包装，以及那似乎不戴反而不习惯了的压住口鼻的口罩。

　　第一个打报告的其实是路边的油菜花。早在立春前，它们就呼啦啦地登场亮相，像爆米花炸满田间地头，一片片金黄。相邻的油菜花海夺人眼球，你也去那比花还多的人流中凑过热闹，甚至担忧那么多人蜂拥打扰，油菜会不会因为受宠若惊而心不在焉，忘了专心地结自己的籽?今年周遭空寂，那些油菜花失落之余，是否会完全回到本身，用饱满的籽粒宣示存在的实用价值?

　　大年初三以来，你一直在岗，大多时候像一颗钉在椅子上的钉子，伺弄或者说收拾一篇篇不属于你的文字。它们带来各种各样却源于同流的信息，牢牢按住你的轨迹。概莫能外，你也是雪崩之下的一朵雪花。

　　每天上下班，过三道以上的关，量五次以上的体温，体温枪瞄准脑门之际，你一边笑言自己像无间道里的刘德华，一边低声问：“正常吧?”好在体温善解人意，白大褂一次次给出“正常”的“甜言蜜语”，你也得以一次次循环往返于马岭河两岸。六天一值班，睡在宽不到两尺的沙发上，你很安稳，早过了多梦折腾的年龄，轻易翻不了身，也就不担心坠地。醒来还想：如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把这沙发置于悬崖边，你应该也能睡得规矩。一日值班，夜雨嘀嗒，冷风灌袖，贴在烤火炉边几个小时后，你起身前往蜷缩之处。屋外尤寒，过一草丛，唧唧唧叫声涌出，拿了扩音喇叭般高歌，奏得急切而昂扬，让你仿佛有了伴。“居高声自远”，那是鸣禅。黑夜笼罩，目不能视，加之因了生物上的短见和耳朵的迟钝，你不晓得是何虫子，只料想“平地起惊雷”的它，也大不了如你手上驱寒暖嘴的烟头。小小身躯敢于风雨中高歌，莫非是春心给了它和猫一般的动力?

　　下班后，往往天已昏黑。进屋，五岁半的女儿眼睛笑成豌豆角，她的大朋友回来了。他可以和她在屋里躲猫猫，拍气球，比赛单脚跳，给她提起精神听她讲故事，和她已经数到第十二个的理想。她和妻子已关了很久，这让我的每一次回来，像探监。“爸爸，把口罩摘了，家里又没有病毒。”女儿说。我如获大赦，迅速还她一个本来面目，捎带一个长长的笑。“爸爸，什么时候还会下雪啊，我还想打雪仗?”讲到白雪公主时，女儿突然停下，眼神闪闪。我这才记起大年初一一觉醒来，天明显比平常亮，于12楼上凭窗放眼，天地一片白茫茫。女儿第一次见到现实的雪，小鹿般按不住蹦跶。其时事态似乎可控，我带她下楼，雪地里撒了一回野，盖了几行大小交叉的脚印。我能说什么呢，说雪一直在下?说我们都是一朵雪花?“等着吧。”我只好干巴巴地回答。

　　你开始关心数字，那冷冰冰的数字像雪球，越滚越大。还开始关注色彩，那地图上的白色不断失守，被黄色、小粉红、红色甚至黑色吞噬。你恨自己没有马良的神通，将它们一笔抹白。你恨自己竟然冒出“中国人向来有向死而生的勇气”之念头，借以慰藉那颗隐隐不安的心。

　　“听说你们那里确诊了两例，怎么回事哦?”

　　“出门注意保护好自己哈!有口罩吗?”

　　你接到朋友和家人的电话，有关心，也有疑惧。一夜之间，你所在的区域洁白不再，你明白，这变色不只是一个个问号那么简单，从挂断电话的那刻起，你就不是之前的你了。果然，下站的检查程序更复杂了，“你们那里是疫区”，虽可通行，但给的是黄牌。住的小区进出只有一条路了，保安在盘问中得知你来自那里后，深深地看了你一眼，似乎想把你的形象刻下来。到家，女儿作小鸟状扑过来时，你竟莫名地慢了两秒，才把她揽紧胸膛，同时下意识地将头歪向一侧。然后就是要自己带饭碗到食堂打饭了，各色各样的口罩排成两排，等着体温枪逐一核准进入。看到熟悉的人，大家都双目传情，点头示意。随着食堂师傅勺子翻转，一个个大碗的空洞被依次填满，而后各回单位，掀开口罩用餐。“感觉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呢。”有人如是说。

　　或许是因为闷吧，近来又开始重操脚步。午饭后，上班前，绕城南新河走一圈。河水浅，年前即坦白见底。底部无路通达，却有两道明显的车辙印，那车难道是吊下去的?水虽消退已久，可那河底的黄泥，毕竟久获浸透，遂润出一大片一大片的绿毯来，青幽幽的，要溢出汁液的样子。间或有几头黄牛，在里面或悠悠地啃食，或懒懒地卧着回味。草中夹生油菜，黄花灿灿，风光正盛。照以往心性，你定会滑下去，摸一摸那青葱，踩一踩那柔软。但你终究只是出来摘了口罩喘气的。一日天蓝，涡河沿岸而行，忽见河底青草处有身影在摸索，一男一女，两个白发老人。他们没戴口罩，衣服整齐，弯腰行动，曾有的经验让你瞬间作出判断，他们是在掐那未开花的粗胖油菜，回家去后，或炒或腌，那新鲜的味道，只有早春制造得出来。他们如影随形，从容而轻缓的姿态，像黄昏光影般浪漫。止步凝视，你悄然一声喟叹：此刻老的是站在岸上的躯体。

　　涡河周边广种苗木。李子树队列标准，李子花虽然要涂点粉才赶得上梨花纯白，但气势却也相当，应得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的感觉;散种的白玉兰不负其名，亮起一盏盏耀眼的明灯，打开的像莲花瓣，含苞的如竹笋指天。柳树则永远是喜欢临水的佳人，暂时无镜可照也挡不住它爱美的心，远看枯条四垂，近观雀舌盎然，一颗颗翠绿探出头来，把枝条镶成一串串碧玉做的项链，只待春水荡漾，春风招手，它们就会婆娑起舞，将万条绿丝绦撒满河面。

　　走走看看，到了雨水。“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矣。”大形势不断好转，你工作地确诊的两例也夫妻双双把家还。和他们素不相识，你却感到自己亦随之清白了。当日无雨，苍穹阴沉，下午天开眼，太阳冲破乌云，阳光筛下来，拍在人身上，暖融融的。下班回家，饭后带女儿下楼转圈，她非要带布娃娃，说它也好久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了，又说它又不用带口罩。你听得心一紧，只好由她。

　　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女儿“咯咯咯”笑个不停，在春风中奔跑。

　　累了休息，我告诉她，今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老二，雨水。“什么是雨水呢?”“你不是会唱那首歌吗?滴答滴答，下雨了。”“麦苗说，下吧，下吧，我要长大。”女儿一下子接了过去，我也笑了。

　　返回的路上，女儿突然说：“爸爸，一会我必须给优优(妹妹的女儿)打个电话，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见到她了，我要告诉她，等病毒散了，我就去看她。我要跟她玩很多很多的游戏，探险游戏。”进了电梯，她皱了下眉头：“可以取下口罩吗?太闷了!”

　　“快了，再忍一忍吧。”我回答。(王帅)

　　立春已经半月，但春寒依然。风动作不大，却也足可提醒你要裹紧身上的包装，以及那似乎不戴反而不习惯了的压住口鼻的口罩。

　　第一个打报告的其实是路边的油菜花。早在立春前，它们就呼啦啦地登场亮相，像爆米花炸满田间地头，一片片金黄。相邻的油菜花海夺人眼球，你也去那比花还多的人流中凑过热闹，甚至担忧那么多人蜂拥打扰，油菜会不会因为受宠若惊而心不在焉，忘了专心地结自己的籽?今年周遭空寂，那些油菜花失落之余，是否会完全回到本身，用饱满的籽粒宣示存在的实用价值?

　　大年初三以来，你一直在岗，大多时候像一颗钉在椅子上的钉子，伺弄或者说收拾一篇篇不属于你的文字。它们带来各种各样却源于同流的信息，牢牢按住你的轨迹。概莫能外，你也是雪崩之下的一朵雪花。

　　每天上下班，过三道以上的关，量五次以上的体温，体温枪瞄准脑门之际，你一边笑言自己像无间道里的刘德华，一边低声问：“正常吧?”好在体温善解人意，白大褂一次次给出“正常”的“甜言蜜语”，你也得以一次次循环往返于马岭河两岸。六天一值班，睡在宽不到两尺的沙发上，你很安稳，早过了多梦折腾的年龄，轻易翻不了身，也就不担心坠地。醒来还想：如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把这沙发置于悬崖边，你应该也能睡得规矩。一日值班，夜雨嘀嗒，冷风灌袖，贴在烤火炉边几个小时后，你起身前往蜷缩之处。屋外尤寒，过一草丛，唧唧唧叫声涌出，拿了扩音喇叭般高歌，奏得急切而昂扬，让你仿佛有了伴。“居高声自远”，那是鸣禅。黑夜笼罩，目不能视，加之因了生物上的短见和耳朵的迟钝，你不晓得是何虫子，只料想“平地起惊雷”的它，也大不了如你手上驱寒暖嘴的烟头。小小身躯敢于风雨中高歌，莫非是春心给了它和猫一般的动力?

　　下班后，往往天已昏黑。进屋，五岁半的女儿眼睛笑成豌豆角，她的大朋友回来了。他可以和她在屋里躲猫猫，拍气球，比赛单脚跳，给她提起精神听她讲故事，和她已经数到第十二个的理想。她和妻子已关了很久，这让我的每一次回来，像探监。“爸爸，把口罩摘了，家里又没有病毒。”女儿说。我如获大赦，迅速还她一个本来面目，捎带一个长长的笑。“爸爸，什么时候还会下雪啊，我还想打雪仗?”讲到白雪公主时，女儿突然停下，眼神闪闪。我这才记起大年初一一觉醒来，天明显比平常亮，于12楼上凭窗放眼，天地一片白茫茫。女儿第一次见到现实的雪，小鹿般按不住蹦跶。其时事态似乎可控，我带她下楼，雪地里撒了一回野，盖了几行大小交叉的脚印。我能说什么呢，说雪一直在下?说我们都是一朵雪花?“等着吧。”我只好干巴巴地回答。

　　你开始关心数字，那冷冰冰的数字像雪球，越滚越大。还开始关注色彩，那地图上的白色不断失守，被黄色、小粉红、红色甚至黑色吞噬。你恨自己没有马良的神通，将它们一笔抹白。你恨自己竟然冒出“中国人向来有向死而生的勇气”之念头，借以慰藉那颗隐隐不安的心。

　　“听说你们那里确诊了两例，怎么回事哦?”

　　“出门注意保护好自己哈!有口罩吗?”

　　你接到朋友和家人的电话，有关心，也有疑惧。一夜之间，你所在的区域洁白不再，你明白，这变色不只是一个个问号那么简单，从挂断电话的那刻起，你就不是之前的你了。果然，下站的检查程序更复杂了，“你们那里是疫区”，虽可通行，但给的是黄牌。住的小区进出只有一条路了，保安在盘问中得知你来自那里后，深深地看了你一眼，似乎想把你的形象刻下来。到家，女儿作小鸟状扑过来时，你竟莫名地慢了两秒，才把她揽紧胸膛，同时下意识地将头歪向一侧。然后就是要自己带饭碗到食堂打饭了，各色各样的口罩排成两排，等着体温枪逐一核准进入。看到熟悉的人，大家都双目传情，点头示意。随着食堂师傅勺子翻转，一个个大碗的空洞被依次填满，而后各回单位，掀开口罩用餐。“感觉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呢。”有人如是说。

　　或许是因为闷吧，近来又开始重操脚步。午饭后，上班前，绕城南新河走一圈。河水浅，年前即坦白见底。底部无路通达，却有两道明显的车辙印，那车难道是吊下去的?水虽消退已久，可那河底的黄泥，毕竟久获浸透，遂润出一大片一大片的绿毯来，青幽幽的，要溢出汁液的样子。间或有几头黄牛，在里面或悠悠地啃食，或懒懒地卧着回味。草中夹生油菜，黄花灿灿，风光正盛。照以往心性，你定会滑下去，摸一摸那青葱，踩一踩那柔软。但你终究只是出来摘了口罩喘气的。一日天蓝，涡河沿岸而行，忽见河底青草处有身影在摸索，一男一女，两个白发老人。他们没戴口罩，衣服整齐，弯腰行动，曾有的经验让你瞬间作出判断，他们是在掐那未开花的粗胖油菜，回家去后，或炒或腌，那新鲜的味道，只有早春制造得出来。他们如影随形，从容而轻缓的姿态，像黄昏光影般浪漫。止步凝视，你悄然一声喟叹：此刻老的是站在岸上的躯体。

　　涡河周边广种苗木。李子树队列标准，李子花虽然要涂点粉才赶得上梨花纯白，但气势却也相当，应得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的感觉;散种的白玉兰不负其名，亮起一盏盏耀眼的明灯，打开的像莲花瓣，含苞的如竹笋指天。柳树则永远是喜欢临水的佳人，暂时无镜可照也挡不住它爱美的心，远看枯条四垂，近观雀舌盎然，一颗颗翠绿探出头来，把枝条镶成一串串碧玉做的项链，只待春水荡漾，春风招手，它们就会婆娑起舞，将万条绿丝绦撒满河面。

　　走走看看，到了雨水。“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矣。”大形势不断好转，你工作地确诊的两例也夫妻双双把家还。和他们素不相识，你却感到自己亦随之清白了。当日无雨，苍穹阴沉，下午天开眼，太阳冲破乌云，阳光筛下来，拍在人身上，暖融融的。下班回家，饭后带女儿下楼转圈，她非要带布娃娃，说它也好久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了，又说它又不用带口罩。你听得心一紧，只好由她。

　　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女儿“咯咯咯”笑个不停，在春风中奔跑。

　　累了休息，我告诉她，今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老二，雨水。“什么是雨水呢?”“你不是会唱那首歌吗?滴答滴答，下雨了。”“麦苗说，下吧，下吧，我要长大。”女儿一下子接了过去，我也笑了。

　　返回的路上，女儿突然说：“爸爸，一会我必须给优优(妹妹的女儿)打个电话，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见到她了，我要告诉她，等病毒散了，我就去看她。我要跟她玩很多很多的游戏，探险游戏。”进了电梯，她皱了下眉头：“可以取下口罩吗?太闷了!”

　　“快了，再忍一忍吧。”我回答。(王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