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腹地,有村云山,山高林深,雾绕云环,水秀草茂,鸟语花香,此乃吾家乡也。余十五离乡,年岁愈长,思之愈切。尤念家中老父,八十有五,去岁患疾,膳饮常哽。吾不得近侍,挂肚牵肠。
家君生于甲戌梅月,幼而聪敏,奈家境贫寒,仅私塾两秋,略识文字,长于珠算,工于农事;心性仁慈,为人宽厚,勤劳俭素,在村中威望颇高。连任数届队长,携乡亲戴月披星,开荒拓土,粮丰食足,闻名四方。
吾五岁时,慈母猝然病故,年仅三十有九。同胞六人,姊方十八,兄尚少年,哭天抢地,痛贯心肝,悲怆至极,见者动容,闻者落淚。家父时年四十有五,惟仰天长叹,忍痛吞淚,独撑门户四十冬春,含辛茹苦,殚精竭力,无怨无悔,万语何及。
遡之四十餘载,秦岭深处異常贫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艰苦度日,吾家尤甚。村中父母多令儿女弃学归田,安心务农。然家父深知求学之重要,不畏千难万苦,不耻四处借贷,以供儿女学资。除大姊外,五子女皆有所学,方圆百里,皆称奇事。
吾与仲兄亦燃糠自照,笃学不倦,未负父期。吾问鼎县中考状元,求学长安;次岁,仲兄高考金榜题名,深造陈仓。一户之内,二子相继“鱼跃龙门”,远近闻名,乡邻艳羡,父自此亦人前笑对,悦朗至极。
悦不日延,学费难筹,愁满心头。为此,父就农闲之余,当麦客、卖门板、贩木椽、搬砖头。年迈体弱后,干保洁、做花匠、当门卫,起早贪黑,从不言苦。
犹记吾少时,每至关中麦收时节,父负镰出门,月餘归来,黑瘦万分。吾几不敢相认,心中酸楚,数日挥之不去。
卖门板、贩木椽,亦须翻山越岭百餘公里,父携少年仲兄为伴,肩扛背驮,一路餐风宿雨,归罢足破肩伤,其中艰辛,念即疼怜。
艰苦之中,亦有趣事。父曾收麦归来,为予新购凉履,吾兴奋不已,奈相差寸餘,屡试不入,便与父比足,竟相较无几,父子乃相视而笑。
尚有己巳夏夜,吾与父栖於院内。丑时,吾醒,见父坐而未眠。乃共忆戊辰岁末长兄书写春联时,纸上洒墨三点,父曰:“好兆头,点状元。”吾立于一旁心中思量:明年中考要能取个状元,岂不快哉?!未想梦竟成真。父笑曰:“尔取状元,吾过喜矣。”并赏吾一根卷烟。数年后,吾戏谑父诱儿食烟学“坏”,父笑而不语。今日细忖,吾时虽束髪,父或以为状元小儿已为弱冠,可并肩“吞云吐雾”、共享“美”味焉。
次年暮秋,父上树摘菓,不慎坠落,头部受伤,心肺已损。然债台高筑,何敢言医?父乃强忍痛楚,佯装无恙,以免子女担忧。吾少不更事,未察。月余,病情危急,幸得同窗捐助,入院就诊。劫後余生,肋骨凹陷至今,令人痛惜。每当为父洗浴,悔意便增。自此,凡遇父有小恙,必及时问诊,再无二过矣。
又数载,吾与仲兄入职清债,家境渐宽。父逾花甲,不复外出,但依旧躬身薄田,终日劳作。真正安闲自在,不过十年光景。
近年,凡至春秋佳日,吾依父所愿,携其出游,豫、晋、鲁,冀、川、渝,京、津、琼,苏、浙、沪,足跡神州有半。山阴拜书圣王羲之,观曲水流觞,瞻青藤书屋;金陵夜游秦淮,酌酒咸亨,放眼长江;杭州闲遊西湖、漫步苏堤、吟赏夕照,不一而足。每兴起而出,兴尽乃归,且制相册,供父回味遊踪,分享快乐。
家尊常念曰:“慈母爱子,非为报也。未想吾四十得此小儿,尚能有此厚福。富有者未必如此孝敬,有孝心者鲜能携老远遊。”吾抚之曰:“孝,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况吾父苦于他父,为父且母数十载,养儿抚女万般苦辛,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欣父身康体健,有心同游,亦乃儿之幸也。”
近年,吾离乡渐远,不得伺父。惟每日电话问候,每月回家探望,陪其忆旧事、话桑麻,行酒令、唱山歌,同沐浴、共闲眠。聚时身心宽慰,别后愧意骤增。心中思忖,何能不别离,终日孝尊前?!
壬辰元春,父杖朝之年,吾欲教其习字,安度时光。未想父竟欣然应允,且手稳眼明,真草隶篆,信手临摹。数年间,临池不辍,日益长进,新识千字,更自觉心手双畅。吾每归乡,父如新徒,恭展习作,倚立待评,吾妙赞八九,指点一二。晚辈拜望,皆赏其书,争相珍藏,如获至宝。父朗悦无限,吾亦快慰至哉!此时方知,携其九州游半,何及老而有学、学而能好、好而乐之耳!
父慈悲为怀,尤重村中老瞽孤寡,捐衣济食,代炊助农。得其陶化,吾素日遇长、弱、孤、寡者,亦多有敬助。
积善有报,福缘善庆。吾父厚德仁善,泽被後裔。儿女六人温良恭让,和睦友亲,裕足安康,诸孙学业渐进,曾孙已有六个,家和人旺。咸孝老有行,争相赡养,凡遇父寿,抢承聚会。至阖家团圆,三十餘人,四世同堂,长幼咸欢,众星捧月,其乐融融。父喜笑颜开,真乃至乐之人耶。
父亦开明知足,受恩不忘。为老有尊,语和令畅,自谓福翁。对外常夸儿女孝顺,逢人更称媳婿贤良。众曰:“君堪称长者之范矣!”
家父亦赞曰:“今时农者无赋,学者有教,寡者无忧,病者有助,历代何有?尔等切珍之。”复诫曰:“为人须从善如流,知恩图报,诚实无欺,任事有恒。”吾视此数语为圭臬,笃行不倦,受益良多也。
吾生于此门,有乃父,何其幸哉:一幸生于困苦之期,却身康体良;二幸长于贫寒之家,而不贪利好财;三幸与父同甘共苦,交如忘年。
《礼记》云:“大尊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又曰:“孝子之养也,乐其心,不违其志。”唐代香山居士云:“当时父母念,今日尔应知。”
吾事亲四十餘载,渐悟孝道:一须自立拂其忧;二应颐养康其身;三乃常侍免其念;四当色悦遂其愿;五能导学广其才;六可远志长其寿。上之六者,知而笃行,方为至孝焉。
有语云:老母一百岁,常念八十儿。家父念子,更是如此。昨日卯时初,天微明,父复来电曰:“山中温润清凉,食偶不畅,体尚佳康,山歌尚咏,临池亦常。吾儿何日归?”吾安慰父曰:“家中慈父在,浪子不觉寒。父康家门旺,老寿儿孙安。父为家疼儿,尤须安养身心,待儿闲暇,必归故乡,终日膝下,携老颐养天年,长乐永康。
亦祈天下父母儿孝孙贤,松鹤长春!
补记:己亥旧文,辞虽不工,慈爱如水,厚恩比山。书时忽感慈父对坐而笑。今慈父已驾鹤西去年馀,阴阳两隔,音讯难通。惟余苦思痛念,梦享天伦耳。愿慈父魂安仙界,福佑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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