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风很小,带来的是初冬透彻的凉、轻微的冷。走出大门看到街沿、阳沟、路面铺了一地水杉叶,有的偏黄、有的偏红、有的棕色,像羽毛被风吹起,飘到前面去.......对面的水杉树下,垫的叶多、厚,杂乱无章的交错、重叠、跳动,再次被风带起飞走了,去找一个更低矮的廊场,紧紧地张贴到泥土上。写意的风在水杉树上抒情,会在白天和晚上把水杉叶慢慢地疏稀,于一个合适的场地,一片片填写到大地刚刚编好的曲谱下。
忙过了从春到秋生长季节的水杉树,终于要冬眠了。她关闭了枝丫向叶片输送水分、养分的通道,迫使叶片尽快地脱水、风干、变色,迅速地离开叶柄,从水杉树上飞舞,飘荡着、旋转着、摇摆着,最后也绚丽、缤纷、多姿地落地。我觉得这是她的等待,像等待春天急于在枝头上萌芽,像等待夏天急于在枝梢上葱绿,像等待秋天急于在枝条上上色,变得轻盈的她好在寒冷的冬天迎接霜凌、雪花、冰冻,下载了叶片,身上才无承重的负载。
不是我和水杉不期而遇,二十岁前天天进出家门,与水杉的见面不隔天,只分时。她年年都在生长,从长大的枝丫、长高的树干看得清清楚楚。膨大的树蔸一条条凸起“股梁,”一条条凹陷“股沟,”那才是她有别于别的树木的“纵棱。”我每年都要拥抱一次下面的树桩,我的手臂越来越短,她的树径越来越粗,我的成长远不如她生长的速度,她已经是一棵大树了,我还是上学的崽崽伢。从她笔直的树干,感受的是高大、挺拔、逶迤。
不晓得她栽种何年,可能我还没有出生,她就耸立到路边,后来有了我们自己的房屋,家就和这一排水杉做了邻居。她们围绕公社机关的建筑,生长成一个半圆的景带。她留意了我,我也关注了她,朝夕相处的年年岁岁,她从一楼长到了二楼,继而超过了两层房屋的瓦面,散开的枝宽了,像屋顶上支起的棚、打开的伞......觉得它的叶片在雨水中嫩得晶莹,在阳光下绿得发亮,最好看的还是她风中的柔美,有婀娜、婆娑、绚烂的姿态。
公社圆屋边的水杉树,是家乡种得最多的廊场,一根(棵)根数一遍有三十几根。不晓得是哪个有眼光在任的书记做了这件好事,把从利川引来的稀有树种当成了绿化树,使得她们在肥沃的土壤上郁郁葱葱。不是我的父母有意选了这个屋基,是公社领导的指定,才让我们住到了水杉树边。这种机遇真的难得,闲置多年的空地成了我们的家园。任何一个季节和天气我们都在水杉树的光影里起居、生活、进出,眼球里给她们留有充足的容量。
水杉的绿是柔嫩的萌翠的绿、细软的簇拥的绿、活跃的盎然的绿、新鲜的无穷的绿、生机的蓬勃的绿。像丝绸一匹荡漾在暖风里,像西兰卡普一幅流淌在微风里,流进我们的梦乡,潺潺地、汩汩地、缓缓地沁入我们的心田。我们离她太近,脸庞贴到了她,嘴唇吻到了她,双手摸到了她,从她的芬芳中闻到了清香。梦里的画面也是现场真实的感受,一点也不虚无缥缈,我们不用踮起脚尖,平稳的站立就能把她的叶片捧到手里,确实太润滑了。
她的绿叶从中间的叶脉向两边分蘖出窄窄的叶片,像篦子只有细小的缝隙,她篦的是雾、篦的是露、篦的是风。闪电被她篦过,雷声被她篦过,大雨被它篦过,阳光下才熠熠生辉。我晓得她在夜色里摇曳,能到月光下投影到屋顶上、墙壁上、路面上。仿佛闪烁的星星被她一颗颗支撑到天上,组成了一组组遥不可及的星图。我看不清它在一团漆黑的夜晚应有的色彩,但我能回忆她白天的艳丽,那不是心中的一种想像,她本该就那么漂亮。
从没向我发问的水杉,用的肢体语言讲述她是孑遗植物,250万年前的冰期以后几乎全部绝迹,从晚白垩至新世的地层中均发现过她的化石,唯独我们恩施州的利川市天然分布了水杉树,级别等同于“熊猫,”也就有了“活化石”的美名......我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和她为邻不等于长命百岁,却能从她的灵气中畅想生长的奥秘。不需要我用“神树”来炫耀她,不需要我用“仙树”来夸赞她,能在我的家乡落地生根,也是一种淳朴的树。
连续的晴天、雨天,对她没一点影响。发达的根须扎进了深深的土壤,像楼房下好了脚,经得起狂风的摇,经得起雨水的泡,经得起阳光的晒,不会倒塌和枯干,就算极端天气对她没构成一点伤害,照样春芽、夏叶,年年都有生长期。当我们到乡里去支农,好久没和她见面,仍然在我的离别中枝繁叶茂,她不需要我回来后去膜拜她,只要每天从她身边经过几次,就是对她最好的关注,所有的问候没说出口,她晓得我的心里早就把她装满。
不可能把她从我的心里忽略,举头看她的树冠,低头看她的树蔸,平视看她的树干。其实她的枝丫、叶片尽收我的眼底,连她灰褐色的树皮都被我记得仔仔细细。看惯了柳树的妩媚才喜欢她的伟岸,看惯了苦楝的臃肿才喜欢她的高耸,看惯了樟树的富态才喜欢她的潇洒。尽管没有探头,还是把我和她的影像留在了家乡的岁月,那是我记忆犹新的片断。我们住到她的下面,随时从屋里走到她的身边,伸手抱抱她,树蔸当板凳,蹲着也舒服。
晚秋过后,她就落叶,有人叫她“落叶松。”那不是凄楚的名字。她落叶是在卸装,那种裸露的树皮就是她一件从头武装到脚的皮袄,冷风、冷雨,冷雪、冷冰,都阻止不了她在冬眠后的春天睁开一只只绿色的眼睛,眨动几下就眨出一树的嫩叶。我爱看她于初冬时节把晚秋没落完的叶落得干干净净,才轻装于严寒、寒冬,树干和枝丫才好把雪花搂抱到怀里。我晓得她冬天的酣畅淋漓做了叶上枝梢的美梦,那件漂亮的绿衣从三月穿到八月。
落叶不是水杉的悲歌,是她新陈代谢需要这种循环。次年她的树干又粗壮一点,她的树干又高了一点,她的树枝又长了一点,才有更多的叶片悬挂到树上。那是她绿莹莹、绿油油、绿晶晶的树挂,遮盖了冬天一树的荒凉。她没避讳我的目光,酷寒里让我搜寻得一览无余,感受她还在我面前依然苍劲,能和她相处了漫长的时日,得到的感悟使我懂得任何一个季节里的环境都适应生存,总会找到减轻压力的方法,痛苦的过程也是为自己生活。
冬天给了水杉太多的考验,她没漏掉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一次次的测试让她一一过关。她不是过的槐树、桃树、李树、梨树、松树的关,她过了自己的关,于淡定中从容,于闲适中充实。虽然我没听到她梦话连篇,没看到她梦游瞎逛,还是睡得舒舒服服,连鼾声也销声匿迹。实实在在的她睡得安逸、安然,她等了三个季节,等到的还是轻松、自在,当她醒来的同时,带给春天的才是蒸蒸日上的一树娇柔、柔嫩的绿叶。
休眠的水杉在冰天雪地酝酿着新生的喜悦。对她来说每一年轮水杉叶的生长十分短暂。而她本身的生命永恒无限,才看见她青春的脚步从来没有止步,仍在岁月里奔走,仍在季节里穿梭。不需要一张请柬,她就快马加鞭地走进春天,不会乔装打扮,就在裸露的枝丫上一点点泛绿。像我每年增加一岁,她每年添加一轮,清晰地锁定到她的树径,那就是她的年轮。只要一个截面,就晓得她比我年长,其实她比我的祖先还要年长——珍稀、稀有。
家乡四季分明的气候,风调雨顺的环境,非常适合水杉的生长。许多单位都栽种了水杉,可能那个年份,都得到那位在任公社书记的布置,协调也就得到响应,使得我的家乡栽种的水杉树生长到学校、医院、粮管所、供销社、邮电局外边的街道边、公路边。家乡人从此也就认识了水杉树,喜欢上水杉树,水杉也成了比较多的树子。我们小时候到街上玩耍,穿行在绿茸茸的水杉树下,那段时光太好玩了,儿时的天真无邪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高高的水杉树上成了喜鹊筑巢的廊场,没得人故意爬上去把鸟窝捣毁,那些喜鹊年年都哺育一对小喜鹊,喜鹊多了,我们经常听到它们欢欢喜喜地歌唱。到了夏末、初秋,晚上钻出泥土的蝉儿蜕了外壳,也飞到水杉树干上,从清晨到傍晚它们此起彼伏地演奏着美妙的乐曲,把家乡喧闹得熙熙攘攘。水杉树上成了各种动物栖息的场所,很多经典的鸟歌、虫曲萦绕到家乡的旮旯角落,就是坐到家里也听得心旷神怡,白天的午休睡得非常惬意。
家乡的集镇规划、道路建设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许多水杉树都没保存下来,幸好家门口那十几根水杉树依然存在。看到她们会想起我去世的父母,会想起我各奔东西和兄弟姐妹,会想起我无忧无虑的童年......亲切感在我心里油然而生,我不得不走近她们,伸开的双手抱紧了树桩,再也无法让手指相碰,停止生长的我跟不上水杉生长的进度,我只好坐在水杉树蔸上,重新过滤往日的生活情景,那些画面慢慢浮现出来,在水杉树下回放、回放。(湖北省来凤县供电公司 张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