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过年,我都要祭祀去世的父亲、母亲,公公、婆婆。这个习惯还不是父亲、母亲生前的叮嘱、教诲。在我小的时候,父亲、母亲祭祀父亲的父亲、母亲,不是背到我悄悄地去做的一件秘密的事情。他们带我去过,点点大的所见和参与,才晓得去世的亲人不是死了不管了、忘掉了,他们埋到了山上,成了岩头和泥土凝固的坟墓。他们的儿孙每年过年之前要到山上来看。上面长了草、刺、藤和野树不能点一把火烧了,要用带的柴刀割了、砍了,清理到一边,是给亲人“住”的廊场打扫的一次清洁卫生。坟墓的岩头垮了重新砌好,坟墓的泥土被雨水、山洪冲得很少、很小了,从旁边挖来泥土重新垒高、垒大,这种认真的修缮说明去世的亲人不是无主坟,而是有主坟。他们刚刚去世一年、几年,或者几十年,就是上了百年,还有儿子、孙子、重孙、玄孙这些一辈辈后代子孙,沿袭这个风俗始终在管理亲人的坟墓,才不会在后来的时间里被雨水、山洪冲得不见踪影。就是遇到修路、架桥和别的大型工程,需要迁走亲人的坟墓,通知到他们的后代,才好请阴阳先生到另一座山上找一块坟地,将亲人安葬在一个好坟地,最终得到一个不被打扰的好“住所。”如果是无主坟,被项目部随便找个地盘埋了,倒几撮泥土,再没得人管,要不了几年,迁来的坟就不存在了。
亲人去世了,下葬了,最好不移动廊场,就在这里安眠。迁坟是迫不得已的事,要听从政府的安排,支援国家的建设,识得大局,才无人指责,为亲人的坟墓当了“钉子户,”结果没得尊严害的不是别人、还是自己。儿时不大懂事,也帮不了父母,只听话地站到一边,看他们大半天忙碌,从草丛里、刺丛里、藤丛里、树丛里把亲人的坟墓砍出来,挖的泥土把亲人缩小的坟墓堆高、堆大。我能做的和父母蹲在亲人的墓前,摆上带来的供品,点上香、蜡烛插好,打开钱纸成堆地烧到地上,在和他们双膝下跪,给亲人叩头、作揖,走之前趴到母亲的怀里,害怕父亲点响的鞭炮炸到身上......一年年的经历,觉得父亲、母亲的道义还是孝顺。公公、婆婆是我没见到的两个亲人,到心里确实没得印象,父母没得他们的照片,我也不会对公公、婆婆这样陌生。公公早年只身从重庆酉阳的酉酬做木匠手艺而来,到百福司成家,先后找了两个婆婆,父亲是前头那个婆婆生育,那个婆婆死了后,埋到哪里连父亲都不晓得。公公后来又找了一个婆婆,没有生育,待父亲视己出,和公公合棺的是后头这个婆婆。父母每年过年给公公、婆婆送亮没有特别之处,和所有的百福司人一样,仍然还在做孝顺公公、婆婆的事,亲人总是自己的亲人,他们安眠到山上,没有儿孙对他们无视。
就是这种场面的感染,父母的行动比一遍又一遍的嘱托起的作用更大,落下的记忆成了我过年祭祀父亲、母亲和公公、婆婆年年照办的事。母亲一九九七去世,已经二十一年了,父亲二OO三年去世,已经十五年了,不管工作在忙、时间在紧,我都会像他们当年祭祀公公、婆婆来祭祀父亲、母亲和公公、婆婆,遗憾的是父亲没找到那个婆婆,不然我可以给那个婆婆的坟墓照看好。我现在住到来凤县城,两兄弟共同的房权已易主给哥哥,房屋在不属于我。我的公公、婆婆埋到永灵山山麓,我的父亲埋到狮子头山的旁边,我的母亲埋到大河山山腰,有他们的坟墓在,还牵动我每年过年前到这些廊场来,做祭祀他们的事。都说父母在家在,我认为父母不在了家也在。我广义上的家是酉水河边的百福司镇,我狭义上的家是心里怀念的父母,回忆他们、想起他们、梦见他们,就有一个完整的家,一下子回到生活了二十年的家,儿时的时光、读书的时光、在卯洞企业建筑队工作的时光连接起片断的画面,就是我以前在家生活的真实影像。有家就有根,我觉得有家乡百福司在就有我的根,那根是父母定植,从出生的那天起生长于百福司 ,就算我离开这么多年,没枯萎、腐烂、风化,始终得到亲情的滋养,才越长越粗,深深地萦绕在思绪里,那就是我的乡愁。
我离开家乡到来凤县供电公司工作,陪伴父母的时间少,每个月只四天休息,很少回家,多半和同事一起玩耍,过年想那几个加班费也没休假,那些年确实没好好陪陪父母,想来心里有点愧疚。像我这个做儿子的人,是父母陪我的多,从出生到离家就二十年,从我工作到结婚的九年之间,加到一起还没陪父母一个月。我的儿子出生后,母亲从百福司进城来带,我们同锅舀食了九个年头。哥哥添了外孙,请母亲回家带重孙,只回去了一个多月,母亲就去世了。母亲并没害瘫痪的病,只听说她回家后摔了两次跟头,第一次还好没出意外,第二次治好了,病藏进了身体,外表看不出,没过好久,过了中秋节的第二天凌晨就去世了。接到哥哥的电话,不相信母亲走了,走得太突然了......父亲去世的那年,在他患病期间,我专门请假一个星期,回百福司照看他,他的食量很小,一天只吃两顿,饭吃软的、菜吃淡的,淡得菜和油茶汤像没放油盐,我吃不惯单独加点油盐,父亲说油盐清淡才嚼起有味、吞得下喉。不能出门的父亲一身浮肿,只能在屋里有支撑的物体才走得了几步,还经常大小便失禁,在脏、在臭也要给他洗澡,换干净衣裤,还得到河里把父亲的脏衣裤清洗干净。请开诊所的医生到家里给他看病,去医药门市部给他买治病的药,让父亲的病情慢慢地有了好转。
父亲的病在我的照料下得到控制,是针药和药丸起了作用,饭里、面里放的切成细末的蔬菜,对父亲消化食物有一定的帮助,这是我感到欣慰的事。等到哥哥从外地回来,我才在超假后的第二天回城上班。像父母上了年纪的老人,怕的是病,接连的小病会诱发出大病,进不了食让儿女难受,瘫痪在床让儿女难受,不见病好倒还加重病情让儿女难受......不管是哪种病严重了都要消减父母的健康,人老了,没得了抵抗力,害的感冒病都是大病。像父母上了年纪的老人,怕的是摔,摔断了手、摔断了脚,摔到了头、摔到了背、摔到了腰,这些伤痛是落下病症的诱因。有的老人会当场摔死,有的老人从此摔成残疾,动不得、走不得,瘫倒床上,又是一个漫长的治疗周期。我晓得父亲的病不可能真正的治愈,会在好与坏中反复交替,有过浮肿的呈现,再次出现这种情况连药物都起不了作用。是在我母亲去世六年后的同月,也就是阴历八月十一的晚上去世,同月份的时间上相差五天。接到哥哥的电话,那一夜我无法入睡,不是等天亮给父亲临时洗张遗照,我会连夜赶回百福司,只好出了家门,走出电力公司大门,到来凤城的街巷间泪流满面地转了一圈又一圈,眼是花的、头是晕的,心里的难受比刀子砍的还痛,比针扎的还痛,忍住没哭出声来,泪水顺着脸颊直流......
父母去世我都没到家,没亲自听到他们留下的遗言,不是我没尽到孝顺,还是忙于工作,隔了几十公里的路程,没有到他们的身边送终,从这一点上讲,还是没把孝顺的事做好......不过我的父母是百福司街上的普通居民,看得到的是那栋瓦屋,没得几千的私房钱,没得上万的存折本本,一生过的平淡日子,这样也好,我们兄弟姐妹没为分账不均吵过嘴、打过架,一起商量着给父母办了丧事,把父母埋到了山上,之后不要请、不要约,到了腊月二十后,各自抽时间到山上给父亲、母亲和公公、婆婆去送亮,年年做下来就行了。父母去世后的头三年,照百福司的规矩,我们清明节不给父母“挂清,”在古历的二月社节前给父母“挂社,”也就是挂的“社清。”“挂社”满了三年后,才到清明节前给父母“挂清,”“挂清”后再不“挂社”了。一年中也就去两次看父母的坟墓,一次是过年前给父母送亮,一次是清明节前给父母“挂清。”每年古历七月月半节前,要给父母用清明纸包钱纸封的包,等到天黑后至十二点转钟前,到大门口摆了酒、茶、供果、饭菜,点了香、蜡烛插到地上,再把封的包码成圆圈,用散钱纸点火后丢到里面引燃,我们和儿子会作揖、叩头。到了父母的忌日,还得简单地点一对蜡烛、一组(三根)香、到地上烧一把或两把钱纸,念叨几句父母就行了。
我觉得清明节前给父亲、母亲,公公、婆婆“挂清,”是春天对去世亲人的“探望;”我觉得腊月二十后给父亲、母亲,公公、婆婆“送亮,”是过年之前对去世亲人的“慰问。”一春一冬两次到山上祭祀去世的亲人,这种孝顺的份量随着我年龄的增长越来越重。生前对父母的赡养,死后对父母和祖父母的祭祀,倡导的两种方式其实是孝顺的接力。做得没有怨言,办得没少步骤,老方法没减少过,新祀品增加了冥币,增加了清明吊吊灯。“挂清、”“送亮”和月半节烧包对应的还要到屋里的神龛上献上点燃的香、蜡烛插好,献上点燃的钱纸、冥币丢进香钵,还得摆上水果、糕点。过这些节日的饭桌上得为去世的亲人各摆一杯茶、一杯酒、一碗饭,还要夹菜到饭碗里,放上筷子祭祀几分钟,饯了茶、酒,饯了菜、饭,移走了杯子、筷子和碗,家人才坐拢来正式过节。我觉得还是照父母当年祭祀公公、婆婆的套路祭祀了去世的亲人,心里才感到踏实,不是这件事父母不在了没得人去做,父母不在了还有我这个儿子和儿媳妇在做,做得像那么回事,做得越来越好,从这些祭祀的事情上。我始终尊重、敬重我去世的父母和祖父母,他们是我们的亲人,他们永远地长眠到山上,我没有理由忘记,这种供奉、瞻仰的祭祀是我一直要做下去的事,做到我死后由我的儿子接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