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4日,清明节。下午2点收到侄女微信发来的视频、照片和留言:“四爸,咱芮城的烈士陵园纪念馆专门有纪念我老爷(我们老家把爷爷的爸爸叫老爷)的地方,还有咱老家原来的旧照。”打开图片一看,果然是日思夜念的爷爷和熟悉的故居。
转发侄女微信到姑姑家的小群中,过一会收到大姑在群里发来爷爷的几张照片及留言:
“清明时节雨纷飞,迎着蒙蒙的细雨,我们来到西安烈士陵园。今年是父亲诞辰100周年,我代表大家表达了对父亲的思念之情,我们要传承父亲他老人家的优良品德和崇高精神。父亲,我们永远思念您!永远怀念您!”
“在我们的生命中,有种宝贵的东西叫做父爱,我们会永远怀念过去 ,怀念父亲对我们的爱,在父亲诞辰100周年之际,看到芮城烈士陵园纪念馆纪念父亲的内容,我们感到欣慰。我们永远怀念父亲!父亲的音容笑貌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优良的家风,崇高的品德,我们要发扬光大,代代传承!”
稍后,在微信朋友圈看到年已八十的二叔发了纪念爷爷的内容:“清明节,缅怀我们的父亲(张凯),愿他老人家在天堂一切安好。” “纪念父亲诞辰100周年!”
2021年春节刚过那会儿,想着今年是爷爷的百年诞辰,应该写点东西纪念他老人家过去对我们的关心、关爱,只是迟迟没有提笔。清明期间看到家中长辈、晚辈分别在(老家)芮城、西安缅怀爷爷的百年诞辰,禁不住泪如泉涌,是时候写点东西纪念爷爷张凯他老人家了。
在上小学之前,我并没有见过爷爷,爷爷只生活在我们的耳朵里。记得70年代初期,有一年大年初二到母亲的娘家(观庄村)去拜年,一大早,爸爸或者是妈妈给我们兄弟和姐姐每人拿出一条洋气的围脖说是在西安的爷爷买的,姐姐的围脖是红色的,男孩子的围脖则偏男性化的,只是各有不同的颜色和条纹。在那土布是农村唯一用度,而城里无论什么都要凭粮票、油票、布票的年代,一条不一样的围巾足以让我们感受到从未谋面的爷爷神一般的存在和温暖。
1974年,我上小学一年级的那年寒假,首次见到爷爷。一天,村里有人喊窑顶来了一辆车。一众人奔上窑顶麦场,果然是一辆从没见过的大巴,爷爷一行人提着行李从车上下来,随着人流,下了碾子坡,直接走进我们家大门,直到所有人在窑里坐下来后,仍能看到有不少人挤着从大门口方向往屋里看。可以理解,那年月,在偏僻的村落里,谁家来了客人,周围邻居总会感到好奇,何况是一辆从未见过的大汽车带回的客人——不,不是客人,是这家真正的主人和家长。
爷爷一行住在家里另一面窑洞。每天天一亮,几位姑姑起床之后,就开始打扫院落,擦洗门窗,刚上小学的我,则是喜欢围着爷爷问这问那,告诉爷爷,这个期末,数学考了95分。而爷爷在家里的那段时间,可能是家里这几十年以来,最热闹的。每天都有不少人迎来送往,来往的人流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高瘦的小伙子推着自行车,带着一位同样高高瘦瘦的老太太走进家门。落座在我们居住的窑洞中,爷爷在那里招呼客人。我们小孩子坐在院子里老远的地方,可以看到老太太坐下来后,一直在和爷爷讲,直到很晚,俩人才离开。事后,爸爸讲,那老太太的老公曾经是爷爷部队的人,后来牺牲了,他们这次来,是希望爷爷能够出面证明一下烈士身份,爷爷讲他之前写过证明,并且在档案馆查到过这份证明。后面几天,连续来的人中,也有不少类似的人,而更多则是,家中有人生了病,曾经或者以后要到西安看病,专门来拜访或感谢的。
那时候,农村卫生条件不好,孩子们满脸的黑,袖口也被鼻涕抹得光亮,爷爷回来以后,姑姑们轮番给我们梳洗和理发。看到姑姑们皮肤白白的,问大姑:“为什么那么白?”大姑讲:“洗白的”。然后我每隔一会都去舀水洗手,但无论怎样洗,手仍是那样的黑。
寒假快结束的时候,爷爷一行要回西安了,家人到窑顶去送行,小车开出的时候,我哇的一声哭了,一直到小车早已驶出目光所及,仍在不停地抽泣。
爷爷走后,过了不长时间,爸爸再次去西安时,背回了一台缝纫机,那是爷爷托人从汉中给家里购买的,直到今天四十多年过去了,那台缝纫机仍摆放在老家窑洞里。在此之前,哥哥到10多里外的大王上高中的时,爷爷给家里购买了一辆红旗牌自行车。虽然对待晚辈如此,爷爷自身却是十分的节俭。大哥1975年工作后,到西安进修时讲:“爷爷骑的那辆自行车,除了铃不响,混身都响”“爷爷见不得一点浪费,每次吃饭都吃得十分干净”。
再次见爷爷应该是上小学四年级或者刚上初中的时候,那是人生中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去西安。晚上从风陵渡出发,去西安不到150公里的路程中,有差不多22个站,绿皮火车站站停,到达西安,已是第二天天亮时分。那是一个阴天,爷爷已去上班,爸爸带我首先去了爷爷居住的粉巷77号,中午爷爷回来后,下午带我和爸爸去了他位于北广济街的单位。穿着绿军裤的爷爷带着我和爸爸,从粉巷出发,穿过竹笆市,再往北广济街途中,爷爷边走边讲,从爷爷的口里,我首次知道这条街的历史,知道在城里要遵守“行人靠右走”。
那次去西安,是因为家人见我一直瘦小,担心是小时候吞的铜钱影响。我们到了西安以后,爷爷带着我到医院一个科室、一个科室检查,无论通过什么办法,都没有看到曾经怀疑的那个铜钱的踪影(我印象中可能当时从来没有吞下,而是扔到其它地方去了)。
隔天,仍是一个阴天,一早起来,一个人在粉巷附近的大街上转,正盯着一串串美人蕉看,爷爷走过来,带我去吃豆浆油条,那一次始知道原来城里的盐是那样的白细,不似家里那种大颗粒的运城池盐。
在西安的那段时间,爷爷一有空就带我到西安各地的转。路过南大街道尚未开门的商场,透过玻璃看到里面摆放的似人样的东西,爷爷告诉我那是模特;专程去了钟楼,面对刚刚建成的邮电大楼,爷爷讲:“这幢大楼,能住下我们全村的人”;中午穿过南门城墙门洞,沿着护城河坐着,看到不远处,一个更小的门洞方向,有半段已腐朽的吊桥,似是之前的遗物,再过多年后,在西安上大学时,再也没有看到过那半段吊桥;第一次吃牛奶雪糕、第一次排队买菜……
第一次和爸爸看了没有大象的西安动物园后,(70年代及之前,西安动物园没有大象,这甚至成了我们当地人的口头禅,西安动物园——没象(没门)),爷爷问我都看了什么动物,我讲看了这,看了那,就是没有看到大象,那晚爷孙俩围绕动物园的话题谈了好久。
自从上高中起,爷爷承担我和哥哥的生活费。每个月,我们在各自的学校都会如期收到爷爷亲笔书写的汇款单,汇款总有“爱孙万常进步”之类留言,我也会隔段时间给爷爷写信,讲讲自己的学习情况。数年如一日,如期汇款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当我上大学后才知道,爷爷因为肺病,每年冬天有几个月长住医院,不能外出时,更能体会到爷爷始终坚持每月如期汇款的艰辛和对我的关爱。
大约是1984或者1985年暑假前后,爷爷回老家参加当地政府组织的活动,返回西安前住风陵渡第三招待所,那天有陈立功爷爷陪同,和爷爷聊了一段时间后,爷爷讲:“你这个张凯的凯字写错了,右边应该是一个几字,不是一个反文字。”
爷爷原名薛新法,参加革命后,化名张凯,并一直延用。作为老爷(爷爷的爸爸)薛家兄弟三人唯一的孩子和传人,子孙们也当然都姓薛,但现实生活中,姓薛的孙子,却有一个姓张的亲生爷爷,这事无论说起来还是听起来都很奇怪,怪不得70年代后期姐姐到西安去看病,爷爷带她到医院的时候,干脆写了一个“张妮”,省得和别人解释。
和爷爷更多的密切接触是1986年到西安读大学后,办完入学手读,乘10路车,到达西门,进入城墙根下的大院门时,看守老大爷硬是不让进,问是干什么的,我讲:“我是张凯的孙子,刚从山西老家到西安上大学。”老大爷讲:“我从来没有见过张凯有这样一个孙子。”费了半天口舌,老大爷才放行。
上大学及在西安工作的8年间,通过和爷爷的接触,是自己学会了节俭、爱人、体谅,理解了奉献和正确的人生观。每个周末自磨豆浆,爷爷总是连同剩余的豆渣一起喝下,而这一点自幼农村长大的我却难以做到。爷爷也曾手把手讲给我,怎么样拿刀可以把菜切得均匀不切手。那年在中心医院,正在和爷爷一起吃饭,同病房的一位陕西师范大学的老讲师路过又返回去了,爷爷讲:“这位老讲师很为别人着想,刚才他路过是去吐血,但是看到有人在,就忍住了”。多次到医院,和那位病友接触以后,他告诉爷爷和我:“学习英语就是要多听多练,可以用录音机把BBC、VOA每天半小时的语言节目录下来,反复听,持之以恒,就会大有进步。”
大学毕业之后,在西安就近工作,每周回西门,爷爷更喜欢谈以前的事,尤其讲刚刚进城时的事,但却从没有和我提及过解放前的事,有次回家,爷爷讲:“我前段时间洗了一些照片,有几张是最近的,还有几张是刚进城时,10元钱购置了件皮大衣拍的,给你们每人留几张”。
1994年8月7日,南下广州不到4个月,晚上梦到与之前一位同事同时乘坐T154飞机,坐着坐着,飞机轮子掉了,突然惊醒。梦见的这位同事,在当年6月因T154失事。没想到,天亮后到了办公室,接到爷爷去世的噩耗。
爷爷是一个有着高尚情操的人,他总是为别人考虑的多,为自己考虑的少。虽然解放后工资不低,但是爷爷同时要照顾的家人却很多,除了在西安的家人的生活外,爷爷还要照顾爸爸这个一直坚守在农村的长子、照顾居住老家的(爷爷的)叔叔、照顾过往众多的战友、同事和乡邻,“无论谁走上门,都不容易,能帮上忙的尽量帮。”爷爷常常这样讲。
爷爷一生俭朴,吃穿用度总是能省的尽量省,除了穿在外面的衣物看起来还算完整外,内衣总是缝了又缝、补了又补,姥(爷爷的长辈)在世时,经常讲:“你爷爷每次下乡,别人休息的时候,他都会去路边、野外采些刺结草等野菜,回来做菜面”。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爷爷——抗日劲旅张凯支队领导人张凯百年诞辰。
2021年4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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